第二章 手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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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下午，我还是去了店里。
像要开启一场远途旅行一样，我往包里装了笔记本电脑，茶杯，小包的铁观音，面巾纸，擦鞋湿巾，钥匙，此外还有两本小说，一支钢笔和一沓草稿纸。东西太多，手提包塞不下，最后只好改用书包。
将一包重物挎在一只肩膀上，疾步走在吱吱作响的雪地上时，我脑海中浮现出“林教头风雪山神庙”的动人场景。如果有人这个时候再在旁边来上一曲《王进打高俅》，我不是没有情绪失控的风险。
那个时节天寒地彻，万物都将饱满的精气收敛于内，外露的即能够被视觉捕捉到的，全是冷澈、清亮的神采。风光人物之间，泠然自秀，彼此安好，却互不相干，好像诗中所说的“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，你有你的，我有我的，方向”。
我来到店里，看到顾客从柜台前面一直排到门外，五个店员忙得不亦乐乎。
我走过去看了看饮品单，说道：“又推出新品了？”
“是的，先生，我们新推出一款可可慕斯口味……”说话的店员是一个叫桃子的女孩子，二十出头，扎着棕色的马尾辫，圆圆的脸蛋透出一股学生般的稚气，两颊微微有点雀斑，和她头发的颜色很像，据说目前在附近一所大学里读环境工程。
她此刻正盯着电子屏给顾客下单，抬头看到我的瞬间似乎颇为惊讶，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，叫道：“陈总，是你呀！”
我有一种通缉犯混迹在人群中被认出的异样感，眉头一皱：“不是说过吗，不许这么叫我。”
她连连点头：“好……萧川哥！”随即边笑边回头大喊：“鹿姐，陈总来了！”
我轻叹口气，不知道这孩子是天生健忘，还是有意不当着袁鹿的面喊我名字。
袁鹿正坐在工作区一角的一张小桌前面做她喜欢的手工。那里是我为看书而专门设置的风水宝地，在原本不算宽敞的工作区里硬是虎口拔牙择出一方地域，闹中取静，可以看店读书两不误。结果近来被袁鹿鸠占鹊巢，当成她捣鼓各种手工的工作台。
她背对着我们，听到桃子一喊，立马回头笑道：“到底还是来了。”
我绕过吧台，走进员工区，看到她面前铺着一小堆药材和几只长不足两寸的猴子玩偶，知道她正在制作毛猴。之前听她说过，这是一种起源于老北京药铺的传统手工艺品，制作材料完全取自中药材：用蝉蜕充当猴子的头和四肢，以辛夷做躯干，木通做斗笠，白芨做粘合剂，构思精巧奇特，造型倒也生动逼真。
“小同志，你是属猴的吗？”我笑问道。
“嘻嘻。不是，我属狗，双子座，O型血，比萧川大叔小七岁。”
她突然正襟危坐：“尊敬的各位评委老师，我的名字叫袁鹿，就出生在这座城市，大学也是在这里读的，可谓‘生于斯，长于斯，学于斯’。我喜欢做手工，但不是因为我祖上当过木匠。我的梦想是……”
“知道知道，梦想做毛猴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是吧？”我打断她的话。
她举头望我，眼里闪起一道亮光，头点得像发电报：“对对对对对！”
说话间我已走到她面前，她起身问：“你要在这里看书吗？我让给你。”
“不了不了。我看书事小，耽误了非遗事业事大。你忙着吧，我去市中心那家店看看。”
“要我跟你一起吗？”
“不用，你专心做吧。”
“真的不用？”
“当然。祖国的非遗传承岌岌可危，刻不容缓！从现在开始，你必须争分夺秒，惜时如金，若不是情非得已，洗手间都尽量别去——太浪费时间！真要是憋不住的话，也要一路小跑着去，马踏飞燕地回。”
“就你能耐！”她气得抓起一把木通，看样子是想糊到我脸上。
好在我及时转过身，大踏步迈出去，背对着她挥了挥手，示意道别。
只听这家伙在身后奋力喊道：“这么久没去了，还找得到地方不？要不要我给你发个定位？哎，一会儿如果手机没电了，你就去岗亭求助一下警察同志！”
我又到市中心那家Riddle简单转了一圈。刚想离开时，手机突然响起那首《SongforLovers》，屏幕上显出三个字——风胡子。
我接通电话，另一边传来一个硬朗而浑厚的中年男人的声音：“喂，萧川，你最近行踪有些神秘啊。怎么也不来茶室坐坐了？F那小子可是三天两头跑来看我，我问起他，他也不知道你整天在忙什么。”
电话里同时又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：“萧川哥，现在我们‘秋暝三杰’总缺你一个，你不能脱离组织呀！”听得出说话的是F。
我的脸有些微微发热，声音也流露出歉意来：“实在不好意思，近来俗务缠身，浑浑噩噩地也不知在忙些什么……明后天吧，我找个下午去你茶社，咱们三个小聚一下。”
风胡子继续说：“今天不是还早吗，我知道你喜欢喝瓜片和金坛雀舌，前两天特意预备了一些。”
“呃……”我看了看手表，刚刚四点半，硕儿在家有张姐照顾，何况那边还有瓜片和雀舌……
我一咬牙：“好，我现在过去。”
等出租车时，手机又响了起来。我只道还是风胡子，一看竟是林伊打来的。
“萧川……晚上……能陪我去参加个同事聚会吗？在蒲公英。”话音怯怯缩缩，不似以往。她说的蒲公英是一家静吧，提供地道的比利时风味啤酒，驻唱歌手的英文歌也很好听，之前她曾带我去过一次。
“同事聚会。”我下意识地重复着她的话。
“嗯。是同事。”她显然被我平淡如水的语气弄得更加局促，毕竟迄今为止，我们的相处模式仅限于两人单独见面，谁也没有向对方引荐过自己的朋友，更不用说同事了。她甚至连张姐的面都没见过。
我一时没有作声，静静看着马路对面两个奔跑打闹的孩子。那是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小男生，你追我赶，咧着嘴大笑，大概把家长弄丢了也在所不惜。
她继续说道，像是在为一个晦涩的故事增添注脚：“有两个是我的同事，还有几个是我带过的学生。”
“林伊，你知道的，硕儿到我家之后，我晚上是在绝不在外面喝酒的。”
“就去坐一下，不会搞到太晚。酒你不想喝的话，也可以不喝。”
我预感到她真的是想让我帮这个忙，就答应了。
她显然很开心：“那好，七点半蒲公英见。还有……谢谢你。”
我只好给风胡子发微信说临时有事不能赴约，又打电话拜托张姐在家多留一会儿。
我又回到店里，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，不知如何打发余下的时间。背包里装着小说，却不想打开。我跟店员要来顾客的留言簿，漫不经心地翻看着。我们的留言簿是袁鹿做的，每张活页上都有漂亮的彩绘——蓊郁的藤蔓植物、巧妙的几何图形和各类卡通角色，吸引了很多人在上面写字。我看到其中大多数是称赞饮品味道好或情侣间相互表白的话。还有人夸女老板长得好看，不知袁鹿见到会作何感想。翻到其中一页时，两行格外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：“我恐怕会坠入一段危险的关系，可我无法让自己就此止步。”
我合上本子，望着窗外的街景开始发呆。
那天下午，我还是去了店里。
像要开启一场远途旅行一样，我往包里装了笔记本电脑，茶杯，小包的铁观音，面巾纸，擦鞋湿巾，钥匙，此外还有两本小说，一支钢笔和一沓草稿纸。东西太多，手提包塞不下，最后只好改用书包。
将一包重物挎在一只肩膀上，疾步走在吱吱作响的雪地上时，我脑海中浮现出“林教头风雪山神庙”的动人场景。如果有人这个时候再在旁边来上一曲《王进打高俅》，我不是没有情绪失控的风险。
那个时节天寒地彻，万物都将饱满的精气收敛于内，外露的即能够被视觉捕捉到的，全是冷澈、清亮的神采。风光人物之间，泠然自秀，彼此安好，却互不相干，好像诗中所说的“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，你有你的，我有我的，方向”。
我来到店里，看到顾客从柜台前面一直排到门外，五个店员忙得不亦乐乎。
我走过去看了看饮品单，说道：“又推出新品了？”
“是的，先生，我们新推出一款可可慕斯口味……”说话的店员是一个叫桃子的女孩子，二十出头，扎着棕色的马尾辫，圆圆的脸蛋透出一股学生般的稚气，两颊微微有点雀斑，和她头发的颜色很像，据说目前在附近一所大学里读环境工程。
她此刻正盯着电子屏给顾客下单，抬头看到我的瞬间似乎颇为惊讶，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，叫道：“陈总，是你呀！”
我有一种通缉犯混迹在人群中被认出的异样感，眉头一皱：“不是说过吗，不许这么叫我。”
她连连点头：“好……萧川哥！”随即边笑边回头大喊：“鹿姐，陈总来了！”
我轻叹口气，不知道这孩子是天生健忘，还是有意不当着袁鹿的面喊我名字。
袁鹿正坐在工作区一角的一张小桌前面做她喜欢的手工。那里是我为看书而专门设置的风水宝地，在原本不算宽敞的工作区里硬是虎口拔牙择出一方地域，闹中取静，可以看店读书两不误。结果近来被袁鹿鸠占鹊巢，当成她捣鼓各种手工的工作台。
她背对着我们，听到桃子一喊，立马回头笑道：“到底还是来了。”
我绕过吧台，走进员工区，看到她面前铺着一小堆药材和几只长不足两寸的猴子玩偶，知道她正在制作毛猴。之前听她说过，这是一种起源于老北京药铺的传统手工艺品，制作材料完全取自中药材：用蝉蜕充当猴子的头和四肢，以辛夷做躯干，木通做斗笠，白芨做粘合剂，构思精巧奇特，造型倒也生动逼真。
“小同志，你是属猴的吗？”我笑问道。
“嘻嘻。不是，我属狗，双子座，O型血，比萧川大叔小七岁。”
她突然正襟危坐：“尊敬的各位评委老师，我的名字叫袁鹿，就出生在这座城市，大学也是在这里读的，可谓‘生于斯，长于斯，学于斯’。我喜欢做手工，但不是因为我祖上当过木匠。我的梦想是……”
“知道知道，梦想做毛猴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是吧？”我打断她的话。
她举头望我，眼里闪起一道亮光，头点得像发电报：“对对对对对！”
说话间我已走到她面前，她起身问：“你要在这里看书吗？我让给你。”
“不了不了。我看书事小，耽误了非遗事业事大。你忙着吧，我去市中心那家店看看。”
“要我跟你一起吗？”
“不用，你专心做吧。”
“真的不用？”
“当然。祖国的非遗传承岌岌可危，刻不容缓！从现在开始，你必须争分夺秒，惜时如金，若不是情非得已，洗手间都尽量别去——太浪费时间！真要是憋不住的话，也要一路小跑着去，马踏飞燕地回。”
“就你能耐！”她气得抓起一把木通，看样子是想糊到我脸上。
好在我及时转过身，大踏步迈出去，背对着她挥了挥手，示意道别。
只听这家伙在身后奋力喊道：“这么久没去了，还找得到地方不？要不要我给你发个定位？哎，一会儿如果手机没电了，你就去岗亭求助一下警察同志！”
我又到市中心那家Riddle简单转了一圈。刚想离开时，手机突然响起那首《SongforLovers》，屏幕上显出三个字——风胡子。
我接通电话，另一边传来一个硬朗而浑厚的中年男人的声音：“喂，萧川，你最近行踪有些神秘啊。怎么也不来茶室坐坐了？F那小子可是三天两头跑来看我，我问起他，他也不知道你整天在忙什么。”
电话里同时又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：“萧川哥，现在我们‘秋暝三杰’总缺你一个，你不能脱离组织呀！”听得出说话的是F。
我的脸有些微微发热，声音也流露出歉意来：“实在不好意思，近来俗务缠身，浑浑噩噩地也不知在忙些什么……明后天吧，我找个下午去你茶社，咱们三个小聚一下。”
风胡子继续说：“今天不是还早吗，我知道你喜欢喝瓜片和金坛雀舌，前两天特意预备了一些。”
“呃……”我看了看手表，刚刚四点半，硕儿在家有张姐照顾，何况那边还有瓜片和雀舌……
我一咬牙：“好，我现在过去。”
等出租车时，手机又响了起来。我只道还是风胡子，一看竟是林伊打来的。
“萧川……晚上……能陪我去参加个同事聚会吗？在蒲公英。”话音怯怯缩缩，不似以往。她说的蒲公英是一家静吧，提供地道的比利时风味啤酒，驻唱歌手的英文歌也很好听，之前她曾带我去过一次。
“同事聚会。”我下意识地重复着她的话。
“嗯。是同事。”她显然被我平淡如水的语气弄得更加局促，毕竟迄今为止，我们的相处模式仅限于两人单独见面，谁也没有向对方引荐过自己的朋友，更不用说同事了。她甚至连张姐的面都没见过。
我一时没有作声，静静看着马路对面两个奔跑打闹的孩子。那是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小男生，你追我赶，咧着嘴大笑，大概把家长弄丢了也在所不惜。
她继续说道，像是在为一个晦涩的故事增添注脚：“有两个是我的同事，还有几个是我带过的学生。”
“林伊，你知道的，硕儿到我家之后，我晚上是在绝不在外面喝酒的。”
“就去坐一下，不会搞到太晚。酒你不想喝的话，也可以不喝。”
我预感到她真的是想让我帮这个忙，就答应了。
她显然很开心：“那好，七点半蒲公英见。还有……谢谢你。”
我只好给风胡子发微信说临时有事不能赴约，又打电话拜托张姐在家多留一会儿。
我又回到店里，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，不知如何打发余下的时间。背包里装着小说，却不想打开。我跟店员要来顾客的留言簿，漫不经心地翻看着。我们的留言簿是袁鹿做的，每张活页上都有漂亮的彩绘——蓊郁的藤蔓植物、巧妙的几何图形和各类卡通角色，吸引了很多人在上面写字。我看到其中大多数是称赞饮品味道好或情侣间相互表白的话。还有人夸女老板长得好看，不知袁鹿见到会作何感想。翻到其中一页时，两行格外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：“我恐怕会坠入一段危险的关系，可我无法让自己就此止步。”
我合上本子，望着窗外的街景开始发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