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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一章 百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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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故人入我梦,明我长相亿。

    自地底钻出的黑发,似有无限生命力般,蜿蜒盘缠在树梢,又团团垂吊于枝头,林间像挂满了一颗颗黑黝黝的脑袋,密密麻麻。

    这片树林,从此再无活物。

    地上到处都是人和动物的骸骨,血肉精气一一献奉给了地下的怨灵。

    怨灵们尤其喜在夜里哭啼哀泣,地下……好冷呢……

    啊,林外站立了一个顶可爱的娃儿,还有,一只赤红狐狸。

    原来是念吾。

    念吾指着林子里,含糊不清的喊:“有……有鸡……咕咕咕!”

    快要傍晚了,他看见一只漂亮的野山雉飞过,一心想要逮住,拿给阿蛮。

    阿蛮会用紫金砂锅炖了它,那他与小狐狸,便可以喝到鸡汤了。

    于是,他看着那只尾羽鲜艳,毛光水滑的野山雉,飞进了那片诡异的林子里。

    念吾并不惧黑,他决心一定要喝到鸡汤。

    当他抬脚将要踏进林子里时,嗅到一丝危险气息的小狐狸,死死咬住了他的衣角。

    念吾有点儿生气了,于是转头露出獠牙,龇牙哈气,想吓退小狐狸。

    小狐狸不吃这套,硬是不肯撒嘴,他挣脱不得,只好摸摸鼻子,怏怏不快的跟小狐狸回去了。

    而刚刚误闯进树林的那只野山雉,没多久,羽毛便迅速掉落,枯萎,啪地一声,从枝头掉落在地面的枯枝败叶间,瞬间只剩下了骨架。

    怨灵们仍在絮絮叨叨的,那个小娃儿……看起来……真美味啊……

    可惜啊……可惜啊……

    夜里的山风,格外凉。

    吹得树叶沙沙作响,像呢喃,像低泣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什么?树林里挂着黑色的脑袋?

    到处都是头发?

    阿蛮皱起眉头,听到念吾语焉不详的描述,再加上小狐狸上蹿下跳的,只觉得聒噪无比。

    玄清子却若有所思的道:“似我替人埋尸骨的地方。我前去探究竟,以免后患无穷。”

    阿蛮想了想,说道:“我与你同去罢。我倒要看看,本是无魂之尸,哪整出这么多幺蛾子。”

    二人随即来到那片林子,一看,黑发茂密诡异,怨气极重,阿蛮也不禁头皮发麻。

    玄清子也是极为不解:“我原本下了镇魂符,令孤魂野鬼不得借尸还魂,怎会仍聚积了如此深重的怨气!”

    阿蛮神情一凛:“有人在你走后,下了困魂阵法,令她们魂魄永不超生。”

    玄清子随即取了一枚符甩到地面的黑发上,瞬间黑色发丝燃起熊熊火焰,四下蔓延开来。

    说来也怪,这股火焰只焚烧了缠绕树木的发丝,草木皆无伤。

    林间火光冲天,气味刺鼻,黑色浓烟升起,逐渐掩去了二人的的身影。

    听得地下怨灵们扭曲痛苦的尖叫,阿蛮却有几分曾相识的感觉。

    而站在她身边的玄清子,清瘦高大,始终将她护在身后。

    玄清子处理完毕,林间已是槁木死灰一片。

    地下那些怨灵自此消失殆尽。

    玄清子取出一枚纸蝶,弯下腰,将纸碟蘸了下灰烬,纸蝶呼啦啦,扑棱翅膀飞走了。

    傍晚,纸碟飞回来,扑棱的翅膀上沾了花粉。

    阿蛮随它停在指尖,端详一番后道:“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是石榴花的花粉。

    一朵花开千叶红,开时又不藉春风。

    究竟城中何处可觅这红艳似火的石榴花呢?

    小二立在一旁言道:“不在城中,乃京都教坊司。”

    阿蛮笑了笑:“离蓟州颇有一段距离,也难为那只媪运来十来具女尸。”

    教坊司墙外。

    玄清子温柔揽住阿蛮的肩:“你又是多管闲事。”

    阿蛮仰头一笑:“婚期在即,最怕节外生枝。”

    玄清子伸出修长的手指,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头:“阿蛮多虑了。”

    “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啊。”

    墙内石榴花红似火,映得阿蛮一张俏脸,格外娇艳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教坊司里多是发配而来的罪臣妻女,也有低价买来姿色端丽的女子,做着一本万利的买卖。

    精通吹拉弹唱,能歌善舞的女伶比比皆是,为着逐新趣异,引人耳目,又耍起百戏杂伎。

    逼得一群年轻女子终日习练顶碗,抖空竹,踢坛子,转碟子……

    后又于府中横梁上系起一根麻绳,离地四五丈,麻绳又有软硬之分,走软绳难度无异于更高些。令得一群女伶在上头如履平地,行走自如,倒立劈叉或踊跃旋舞,这便叫做“走索”。

    教坊司有管教的都管、部头以及色长,各自手持皮鞭站在一旁吆喝,但凡伶人稍有不慎,免不得吃一顿鞭子。

    这些女伶每日须勤学苦练,且饭也不得多食,怕身子重了,未能身轻如燕,扬袖飘舞。

    其中,有一名叫月秀的女子,原是教坊司都管从人伢子手里买来的,据说这妮子天生媚骨,容颜姣好,身段纤细柔软。

    月秀悟性极高,又肯勤学苦练,所以在达官贵人府上的百戏宴上,凭着一身精湛过人的本领,屡屡获得满堂彩。

    席上,就恰巧有个年轻侯爷看上了月秀,拉住她作陪。

    月秀见推脱不过,只得应付喝了两盅,就借口不胜酒力,设法脱身离去。

    她正在后幕里收拾着物件什呢,都管又来央她去再饮几盅。

    月秀也是心傲之人,心想自己虽沦落教坊司,却也是各凭本事吃饭,不见得非要巴结谁。

    于是,她不冷不热的说道:“我倒是无妨,只怕吃多了酒,说错了话,扫了各位爷的兴。夜里还要去北甫候府上耍戏,说起这北甫候,论辈分,这位侯爷恐怕得管他叫声叔父。”

    都管碰了个软钉子,心里有气,皮笑肉不笑道:“姐儿说得有理。就怕姐儿太要强,横竖谁都看不上,忘了自个儿身份。”

    月秀头也不抬的道:“可不就是,我是什么身份,还得劳烦都管您来三催四请。都管也别在我身上耽误工夫了,赶紧回复那位侯爷罢。”

    都管脸红一阵白一阵,想着确实不能耽搁,得好好安抚那位爷,谅她一个小丫头片子,跑不到哪里去,日后再想法子教训她便是。

    傍晚,月秀去了北甫候府上,今日乃是候主夫人生辰。

    她照例耍了百戏又走了索,只见她瓜子脸盘,俏丽生动,身形娇小灵活,于细细绳索上金鸡独立,任凭底下的人随意扔碗,她则以脚相接,再轻轻一抛,瓷碗便稳当当的落在她头顶上。

    尽管头顶已经摞起一沓瓷碗,她仍是笑容轻巧,单脚站立,另一只脚顶着一摞碗,飞快旋转着身体。

    到后头,只看得脚拇指贴着麻绳,人都转到虚影了,好一会才停了下来,脚上和头顶的瓷碗俱完好无缺,一个不落。

    北甫候与候主夫人都不由连声叫好,随后打赏众人,夫人又额外送了月秀一匹水红锦花缎,月秀也高高兴兴的谢过。

    夫人见她人小小年纪,身子瘦弱,怪叫人怜惜的,又吩咐人派了一顶小轿送她回去。

    谁知行至半路,冒出一个黑衣人,不由分说便将几个轿夫杀了,掳走了月秀。

    第二日,有早起练功的女伶,发现月秀脖子上套了根麻绳,吊死在了横梁上。

    教坊司里死人是常有的事,大家也习以为常,暗地里各自叹气,不过命如浮萍罢了。

    平日里,大伙一齐睡的大通铺,以往睡在月秀旁边的瑞凤,虽然如今身旁空了一个位儿,却老觉得有人朝她耳边、脖子间吹气,凉飕飕的。

    第二天,旁人一看,咦,瑞凤,你脖子好端端咋就紫了呢?

    瑞凤慌忙对着铜镜一看,可不,脖子肿得跟个紫萝卜似的。

    然而教习部头又催着她们习练走索,不得已,她只得匆匆去了。

    绳索在脚下晃晃悠悠的,瑞凤莫名心惊胆战。

    待她好不容易横下心,走到了绳索中央,脖间湿漉漉的,她低头往下一看,下方有一张灰败的人脸在仰视着她。

    月……月秀!

    她大叫一声,立即重心不稳,脑袋朝下的摔到地面,部头把人翻过来,脸都摔得跟烂柿子似的,再一探鼻息,没气儿了。

    教习部头只是接过徒弟递过的帕子,擦擦手,叫来下人,一下又来了好几个人,将尸体抬了出去。

    旁边的女伶人们许是麻木,在这个地方,摔死摔残的大有人在,拿教习部头的话来说,这便是各人的命。

    “都给我打起精神来!明日司乐大人来巡,谁也别演砸啰!免得到时都得卖去勾栏酒肆去!”

    闻讯而来都管,呵斥众女不得分心,她只知道明日司乐大人巡场,不能有所差池。

    “都是下三滥,咱这行当又好得到哪里去!”

    人群里有位姑娘小声说道,脸上立即捱了一鞭子,再也没人敢出声。

    翌日清晨,教坊司左、右司乐大人按例巡场。

    左右司乐均是正九品女官,掌管着教坊司的俳优杂技,宴飨之乐。

    这两位左右司乐大人,右司乐名永碧,笑容晏晏,温和慈惠。

    而另一位左司乐名玉容,则面如冰霜,不苟言笑。

    当左司乐威严扫视全场,众人无不敛容屏气,看起来是相当惧怕这位左司乐。

    右司乐则和颜悦色,宽慰众人道:“尔等照常演练即可。吾皇年幼,喜看杂伎,若是谁耍得好,本官也好替你们求个封赏,赎回自个儿。”

    教坊司的都色长,忙不迭搬了环椅让两位司乐大人就座,众女则各自习演一番,舞姿轻盈,阵容华美。

    右司乐满意点头,赞不绝口。

    反观左司乐,却面无表情,如同泥塑。

    完毕,全场寂然,各个俯首帖耳,待司乐训话。

    右司乐抚掌而笑道:“真真是精彩万分。过几日宫中宴礼,这些姑娘们全都上吧。”

    随后,又叫来掌管的几位色长,逐项交代一番,就准备要走。

    谁知,原本一言不发的左司乐又叫来教习部头,问道:“昨日,是不是又闹出了人命?”

    教习部头不明其意,只得如实禀报。

    左司乐又问尸体如今在何处,教习部头回道:“姐儿突然横死,已经差人埋了。”

    而后,左司乐细问了埋骨之地。

    左司乐未曾罢休,又当场诘问:“那日,月秀去了侯府,是谁作陪?”

    都管上前请罪,被她掌掴在地。

    左司乐怒不可遏:“那为何任由贼人将月秀掳去,一夜未归也不上报,嗯?!”

    左司乐立即着人拖她下去,重打三十大板。

    随后,又怒气勃勃甩袖离开了。

    右司乐嘴角的笑容,突然凝固了。

    离开前,诸人夹道相送,她发现方才脸上挨了鞭子的姑娘,留下一道红印,遂吩咐下人递了药,又责怪了教习部头几句:“怎能打脸呢!瞧瞧这如花似玉的姐儿,可千万不能留疤了!妹妹自己也要争点气……”

    一席话,说得姑娘眼眶红了。

    教习部头在一旁,连忙点头,称下次再也不会。

    右司乐又走了两步,忽然回头问道:“妹妹,你唤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姑娘捂着脸,小小声的回了句:“回大人的话,奴婢叫亚兰。”

    “好生细嫩的脸蛋儿,好好养着啊,知道么。”

    右司乐亲切的拍了拍她的手背。

    而都管捱了一顿打,被人抬回屋里正呻吟着呢,一看,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个黑影。

    有人将黑布袋罩住她的头,只消几闷棍下去,就让这都管立即归西了。

    等人发现,都管身子骨早就凉了。

    位列于堂堂都管,命丧于此,都无人敢问。

    司中之人,秉承之念,多一事,不如少一事。

    自此以后,接二连三的有女伶从半空摔下,一连死了十余人,疯了一个。

    摔下来的死状不一,有一位姑娘顶碗时劈叉,却不慎摔下,摔碎的瓷片恰好割穿了咽喉,血流了一地。

    还有那走索舞剑的,却自裁而亡。

    疯掉的那名女子,即是曾被右司乐大人关怀备至的亚兰。

    亚兰发了疯,逢人边说见到了死去的月秀,因其闹得人心惶惶,遂被嬷嬷们关进了柴房。

    过后,教坊司闹鬼的传闻便不胫而走。

    “你还是不肯收手么?”女子声色俱厉怒叱道。

    原来是左司乐玉容,她的右手指甲暴长,已经扼住了右司乐永碧的脖子。

    永碧仍是挑衅的轻笑:“当初你令我生不如死,如今坊中不过是死了几个人罢了,你怕甚。”

    玉容愠怒至极:“你别痴心妄想了。你当真以为我不知是谁掳走月秀?!当年你与他一齐背叛师门,被师傅下咒,你以为你俩有能耐破咒?!”

    永碧双眼通红,恨恨道:“师傅早已千古!你若是不肯帮我便也作罢,倘若横加阻拦,便也休怪我不顾昔日姐妹情分!”

    正值二人相持不下之际,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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